云南红土地 摘录: 人类未开化时代株联九族的统治手段,并非已成历史。不少右派一旦罗罪,便提出与太太或丈夫离婚,以保对方及子女清白。吉正明当上右派时,太太怀孕,夫妻为孩子前途,忍痛离婚。十八年后女儿写信来认父,太太离开都市,来农场陪他务农。可惜不是每个辛酸的故事都有此结局。 “摘帽”右派本来可回到原单位,仍顶着“摘帽右派”之头衔,低人一等。63年后摘了帽也仍须留在农场劳动,成为基本职工,每月可拿微薄的工资,但无须再向领导报告自己一举一动,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爬出地狱的“解放”之感。总之,“摘帽”几乎是所有右派的人生奋斗目标。为了表示自己悔改的决心,争取摘帽,右派干活卖命,积极者近乎疯狂。为了表现不怕脏,女右派用头巾去包裹牛粪,送肥料。病了、伤了一样下地劳动,以证明奋不顾身、赤诚。每人每月一次汇报自己的表现,肯定优点,检讨缺点;然后从小组到队、到场,级级评议、为每个右派打分。文化大革命之前,一年一度摘帽大会是农场的年度盛事。农场开大会,上仟人分左右两边坐下,中间一条通道,右边是右派,左边是职工。会上领导宣读被摘帽者的名字,道:“你被摘帽了,可回到人民中间。” 点到者,当场起立,有的喜极而泣,有的面无表情,迈出多年来最轻松的一步,跨过中界,坐到左边来。 吴汝才原是朝鲜战争中二级战斗英雄,不知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了班长,或是为了填满当时“分”给部队的右派名额,当上右派。妻子带着六个月大的儿子和他离了婚。他不要命地表现自己,在地里干活像在战场上一般奋勇,浑身肌肤筋肉,练得如铜似铁。挨过漫长的十五年,终于因出色的劳动而获“摘帽”。他被分配去养猪,人也住在猪厩旁。摘帽当晚,他来找那时当队长的刘,激动不已地说:“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看。”刘随他去到猪厩,他打开包在层层破布里的珍藏,一套志愿军装,一枚战斗英雄勋章,还有16年前他写给襁褓中离别的儿子的一首诗。大意说一生磊落,坚信不会令儿子蒙诟。想到有朝一日与儿子相见,眼前的艰辛都可忍受。刘队长多番打听找到他前妻和儿子住在石屏县,陪他前去相认。他一路小心翼翼捧着多年藏在身边、装在心里的包袱。想到就快看到长成少年的儿子,压制不住地兴奋。对今日的憧憬支撑他熬过十五载的屈辱与千辛万苦。两人好不容易找到门上。前妻拒见。吴汝才说,她已再婚,我也料到她不想见我,我只想见见儿子。儿子也不肯见。吴汝才请刘把他的宝贝包袱交给儿子,“看到这些东西,他不会不见我。”包袱递过去,劝说再三,儿子还是不肯认父。回程路上,吴一句话也不说。到农场,他挟着包袱,独自走回猪廐旁黑乎乎的小土屋,人好象顿时矮了一截。故事讲到此,刘场长己鸣咽不成声。 他90年当上场长,第一桩心愿便是为二百多名死在这块土地上的孤魂竖一块碑,同时也纪念那些因言治罪在此服劳役的人,为他们的后代留下抺不走的印记。 凌乱的小公园里,玫瑰、石榴花带着雨露,从未加修剪的杂树丛中伸出头来。刘场长一路解说当年如何带头把个人积蓄捐出来,领着农场职工挖土,辟水池,种荷花。他指着仿传统园林建的回廊说:我们工艺高超,没有用一枚钉子,然后笑着揭开谜底。五彩故事漆画之下,是水泥铸件,而非木材。 大理石底座,托着巨大的红沙石块砌成的四面浮雕,约八米高,两米阔。纪念碑表达出丧失了做人尊严者内心的骄傲和响往。中国近代史上如此重大的事件,在离发端地万里之外,边远的高原小镇上,人迹罕到的角落里,竖着仅有的一块右派纪念碑,碑文道: “困惑、沉重的的一九五八年伊始,一批被错误戴上各类“帽子”的知识分子和下放干部来到这里,以后又陆续来了个旧、昆明、成都、上海、重庆的知识青年,他们同本地职工及从外地调入的职工一道,历尽千辛万苦、栉风沐雨,披荆斩棘,在二十一年漫长的岁月里,把当时这片荒草没人,豺狼横道的南乡坝建成了稻谷飘香、瓜果满园的富饶农场。直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后,他们才先后离开这曾经为之付出青春年华和用血汗浇灌的红土地,有不少人中途倒下,长眠在这里。” 一段笼统的悼词,未提及他们是在斗争会上被打死、还是饥荒年月饿死、或缺医少药病死、劳役过重累死。碑揭幕之日,请来了幸存者及死者的亲属数百人,碑文读罢,恸哭声直上云霄。 吉世芳2009-2-3 |